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缅怀栾贵明兄
2023-07-14 来源:《社科院专刊》2023年7月14日总第651期 作者:邸永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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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◇邸永君(民族所)

  2022年12月20日,突接挚友张世林君微信,告知北大老学长栾贵明兄已于19日上午十时驾鹤西归,享年八十有二;而恰与其恩师钱锺书先生忌日相同,相隔整整二十四载。悲痛之余,良久无语。与兄交游之历历场景,次第浮现眼前。

  兄乃京城世家子,出身北大中文系,更是锺书先生入室门生,并长期兼任先生研究助手。在东土至黯之浩劫岁月,曾奋不顾身,鞍前马后,鼎力护师,情同父子。20世纪八九十年代,锺书先生以才情、学养、眼界、高品而誉满九州,冠绝士林,属神祇般存在。其大作《围城》《管锥编》《猫》《人·兽·鬼》等,均曾作为我读研、读博阶段之床头书,趁暇品读,辄击节称妙,爱不释手。虽曾同僚一载,然先生尊为掌院,永君甫得入职;以因缘浅、入道迟之故,从未得机缘沐浴风华,瞻望神采,为此而抱憾终生,徒呼奈何。而兄于20世纪60年代初即问学燕园,毕业便入职我院,饱得锺书先生亲炙;且早已成长为顶流大家。我久闻兄之大名,然一直无由谋面。6年前,幸得香港和平书局前总编辑张世林君引介,并拨冗亲陪,奔赴房山长阳镇扫叶园,专程拜望兄长,自此相识相交,真真一见如故,必有前缘。

  清晰记得2017年8月某日,万里无云,气温飙升;午前到达,一片光明。扫叶园屋舍俨然,花木掩映,芳径净洁,柴扉开启,得田奕女士接引,入室登堂;而兄早已候于客厅,宾主握手寒暄,相对而坐。只见兄目光澄澈,笑容可掬;反应机敏,冰雪聪明;口才一流,声若洪钟;自信满满,谈笑风生。我献上篆印一方,曰“栾贵明印”,朱文汉风,布局平正,以作见面薄礼;兄则以一对上等寿山石章料回赠。案上鲜果数盘,皆晨时采摘自园内;香茗一盏,冲泡龙毫八窨花茶,色香味形俱佳,老北京之最爱。

  经兄介绍得知,扫叶图书公司乃遵钱锺书先生嘱,由其本人与杨绛先生学术秘书田奕女士于2007年联手创办。最初选址于西郊,后迁兹处,以图其环境之静幽、空间之宽裕也。客厅书柜顶端,钱杨二老伉俪之墨宝赫然并列,清劲典雅,才情冠绝,更因惜墨如金,真迹实难多觏。此刻得以零距离品读赏鉴,眼福大饱,人生快事,此其一也。

  午餐用罢,由田奕女士陪同参观。扫叶园占地八亩,远避喧嚣;青藤掩映,绿树成荫;松鼠跳跃,百鸟翔集,大得天趣,真真世外桃源也。更有雪橇犬十余只,皆年甫少壮,犬才一表;威风凛凛,气宇轩昂;吠声清脆,不绝于耳。此时此刻,陶令“开荒南野际,守拙归园田;方宅十余亩,草屋八九间。榆柳荫后檐,桃李罗堂前。暧暧远人村,依依墟里烟”之千古名句不禁在心中回荡,然栾兄卜居于此,绝非遁世,而是“致广大而尽精微”,运用当今最为先进之信息技术整理古籍,实为超前善举,功德无量。“扫叶”之名,当得名于清末民初大儒祝公廷华“校书如扫叶,日日战秋风;辛苦经寒暑,精诚贯始终”之句。成立至今,在兄主持下,广募贤才,依仗电脑,遍裒古籍,录入检索,进而完成善本之再造、佚本之重辑。价值品位,举世无双。令我兴叹望尘,钦佩之至。乃即兴诌得四言小诗一首,曰:

  拜访扫叶,与兄结缘;相见恨晚,兴致盎然;赏花尝菓,品茗长谈;评今论古,万语千言;暂避喧嚣,半日悠闲;不觉日昃,揖别留连。

  自与兄定交,往还不辍,曾先后四次拜访,皆获热情接待。其间三年大疫,无奈万般;移居城北泰山大厦后,幸而交通略显畅达。伴随交流之不断深入,话题亦渐次拓展。得知兄祖辈世居西城,经营实业,财力可观,家风淳正。其生长于西四北三条,距寒舍仅隔不足一里,旧居至今保留完整,却被官府强占;因种种原因,至今仍未物归原主。我曾专程实地考察,只见高门垂花,布局三进;雕梁画栋,庭院深深。兄早年生活品位之高端、成长环境之优渥,于兹可见一斑。

  与兄所谈话题,甚是广泛,遍及旧京风情、士林掌故、北大轶闻、学部公案等,不一而足,如数家珍;兄往往言辞犀利,切中肯綮,针砭时弊,入木三分。燕园学子之境界、才情,深刻、尖锐,体现得淋漓尽致。

  兄才具之超迈,当世鲜有其匹;且贯通中西,文理兼擅,兴趣广博,勇于任事。大学毕业时,班级师生合影,即兄亲自拍摄并冲印,可谓时尚先驱,亦可证其对新生事物之热衷与关注;且灵犀天成,一点即通。这也为其日后驰骋于计算机领域,亲自编程,撑起“中华古典文献数字化”大业,奠定初基、埋下伏笔。

  兄之为人,有古名士风。其于锺书先生身后,秉承“事死如事生”之传统理念,将师生情谊化作对杨绛先生之真诚报答。其与助手田奕女士一道,对师母之关怀、照应无微不至,情同家人。这也是杨绛先生晚年安宁幸福,心静如水,享寿一百零五岁之重要因素。

  与兄交游,若饮醇醪,不觉自醉。其性情雍容大度,率直慷慨;每次会面,皆待以上宾之礼,品茗聚餐,惠赠宝笈。计有再造善本《管子集》《乐经集》《禅宗六祖师集》等,皆限量复制,价值连城。我本锺书先生铁粉,而兄与先生过从之密,受先生熏染之深,举世无双,更是锺书先生“钢丝”,每次提及先生,倾慕敬仰之情辄溢于言表。与兄交游,仿佛求日精而得月华,大可弥补缺憾焉。

  综上所述,与兄因缘殊胜,时短情长;挚意真情,岂可无报欤?然辄自赧于潦倒书生,身无长物;想后思前,乃施展薄技,尽力倾心,精镌篆印一枚,文曰“掃葉”,特择取60毫米见方之上等寿山石料,精心布局,不苟一刀,郑重回礼;篆罢自鉴,效果佳良。去岁十月,我携兹印专程拜访,郑重呈上。兄见而喜之,并专文以记。当时情景,恍然如昨,却已分处阴阳,隔于两界,怎能不临文嗟悼,痛贯心肝!

  赞曰:

  贵明栾兄,士林之荣;

  负笈燕园,文理全能。

  追随钱老,倾心竭诚;

  奋不顾身,甘苦咸同。

  谨遵教诲,不改初衷;

  创建扫叶,水起风生。

  修得正果,捭阖纵横;

  名满天下,功高德隆。

  昊天不吊,药石无灵;

  骤别尘世,痛煞亲朋。

  哲人其萎,驾鹤九重;

  天国无病,伴师同行。

  唐诗有云:“长恨言语浅,不如人意深;今朝两相视,脉脉万重心。”信然。兄驾鹤时,正值疫情惯性干扰之际,咫尺天涯,竟未得相送。每每思及,总觉对兄不起。迩得世林君示,将为兄推出《纪念文集》,特约稿于我。以屡蒙厚爱,引为知己;持赠宝笈,教诲谆谆。而书生无用,唯秃笔在手,尚可撰文;复得雅命,安敢辞焉。故将所思所感,整理成篇;书不尽言,谨抒诚悃。现匆匆送上,聊以告慰栾兄在天之灵,竟未遑虑及资质之鲁钝、识见之疏浅也。

责任编辑:陈静